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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河流行走(二)

发布时间:2017-12-17 16:41:17 来源:西安晚报 责任编辑:新语
原标题:沿河流行走(二) 索云峰/摄 ◎李汉荣 河流的幽默 每到夏天,我们村前的漾河总要涨

  原标题:沿河流行走(二)



索云峰/摄

  ◎李汉荣

  河流的幽默

  每到夏天,我们村前的漾河总要涨几次水,涨水的时候,河水就从上游冲下来好多东西,水落石出,河滩上草地上林子里,到处都留下河水向两岸的人们、特别是向好奇的小孩子发放的各种礼品:木头、树枝、竹竿、棕绳、稻草绳、鞋子、草帽、残破的木桥板、竹筐、藤编的背篼、手帕、毛巾,有时还有没被冲散依然抱成一团的稻草人儿……

  有一次,云娃在退潮的河滩上,捡到了一顶草帽。云娃戴在头上回到家,邻居的周全生伯伯看到他就惊叫起来:怎么,我的草帽,风吹到了你的头上?原来,全生伯昨天在上游的元墩镇赶集,遇大雨,过桥时,一阵风把头上的草帽吹到河里,没想到,河水又还给他了。

  我曾在河水退去的岸边,捡到过如下东西:

  一个棕绳编的牛笼嘴:我估计那头牛没遇到危险,故事有可能发生在几天前的某个河湾,一头老黄牛走在耕地的路上,在河边,它将带着笼嘴的嘴委屈地伸进河水,吃力地喝水,河流同情它,就顺手帮它取掉了笼嘴,让它把水喝够,把青草吃够。

  一个竹条编的鱼篓:事情一定是这样的,正午,太阳暴晒着,那个钓鱼的人,他把装着大鱼小鱼的鱼篓浸在河边水里,他坐到树下乘凉。此时,鱼儿们特别思念鱼儿,特别想回到河流,回到鱼的学校里,恰在此时,河流领着山里的雨水路过这里,就把那鱼篓翻了个底朝天,鱼儿们重新回到自由的河流,那鱼篓,就给下游的小孩儿当玩具去了。

  一根红头绳:是我在河边竹林里捡到的,河流后悔不该把它带到这里,就把它缠在竹子上,等待谁来认领。我解开它,挽在手上,它有些褪色,但仍是明显的红颜色,它固执地红着,它是想回到那个女孩子寂寞的发辫上吧?女孩子,你在哪里呢?我怎么把红头绳交还给你呢?河流,你给我出了个难题!

  一个竹篮:也许是大娘洗菜的篮子,也许是大嫂采摘桑葚的篮子。大娘大嫂,你们都还好吧?虽然,你们的竹篮不慎掉进河里,但是,菜地里的菜,桑林里的桑葚,还有的是,你们可不要为掉了竹篮伤心哦。竹篮,我先保管着,就在明天吧,我要提着竹篮沿河流往上游走,每一个村庄我都要路过,大娘大嫂,你们可要留心我手里高高举着的竹篮,是谁的,谁就拿回去。如果你们说谢谢,我就说——

  不用谢,是河流爷爷让我交给你们的。

  河流很会写文章

  河流出口成章,一生杰作无数。不像我们这些写字的,终日皱着眉头,搜索枯肠,思来想去,涂来改去,一辈子也写不出几篇真正能感动自己也感染别人的文章。河流跌宕成诗,起伏成文,风起浪涌皆是华章。倘若不信,你不妨沿着河流走一程,就随河流在山野里走五华里吧,你看看,在这短短的五华里,你会读到河流多少好文章。

  一华里:河流顺着山转了一个大弯,你顺着河也转了一个大弯,你转了一个弯也就仅仅转了一个弯,而河流呢?你回头一看,河流在这山湾里,以徐缓的语气叙述自己跋涉的经历和心得,一篇夹叙夹议、情思深沉的记叙文,已荡漾在河湾宽阔的水面。

  二华里:河流遇到了峡谷,你开始抱怨顽石凶恶,险径难行,你觉得世界其实就是一个随时陷人于绝境的陷阱。此时的河流却有了写诗的冲动,诗就是把历史命运和个人体验压缩在一个极小的语言空间里,在一个让人呼吸困难的极小的语言峡谷,却高密度地浓缩了隐秘的激情和生命的经验。诗就是把许多的话压缩成一个湍急曲折、意蕴无穷的句子。你尾随湍急的河流终于走出了峡谷,你却不知道,你是从一首意象奇崛、暗流汹涌、充满晦涩隐喻的诗里刚刚走出来。

  三华里:河流看见了一个可爱的村庄,河流放慢了流速,绕着村庄缓缓徜徉,你以为河流无所事事快睡着了,你不知道河流已经从与峡谷构成的紧张对峙关系和诗的险峻语境里走出来了,河流用轻松的语调开始描述,河流描述了柳林,描述了小桥,描述了洗菜的大娘,描述了戏水的孩子,描述了游泳的鸭子,描述了倒映在水里的黄牛,描述了三片白云和一片灰云,描述了正在进行剪水艺术比赛的五六只燕子,河流同时也把你放在村庄的背景里作了富于诗意的描述,你作为一个忽然切入村庄的人物意象,河流对你的描述已足够逼真传神。你已被河流写入一篇接天气、接地气、接水气、接人气的抒情散文里了,而你却浑然不觉。

  四华里:河流觉得前面的文章,写得过于流畅明白。太流畅了,太明白了,就把复杂无解、没有谜底的世界简单化了,把多义、充满歧义和隐喻的事物浅表化、标签化、顺口溜化了,也把河流自身充满偶然性和无目的性的惊险、神秘旅程格式化、目的化、小儿科化了。河流这样边走边想着,对自己不满意着,几个转弯,河流就消失在一片连着一片的芦苇荡里了,叙述者隐身于他的叙述对象里了,河流分身无数藏匿于苇荡的无数河汊和水湾里,藏匿于无数芦苇的根部和叶脉里。失去叙述者的世界顿时成为哑谜,恢复了史前的晦涩、深奥和神秘。你徘徊在众多河汊交织的迷津里,你是哑谜中最晦涩的一部分,你是谜中之谜。

  五华里:天黑了,没有月亮,星星们还没有出来,即使星星们从此再也不出来,河流也不会怨怪星星,星星们是另一些世界的星星,它们并不对河流所在的这个世界负有照明的法律义务,它们出不出现都不冒犯宇宙的纪律。天完全黑了下来,河摸黑走路,河黑黑地走在黑里,河走在黢黑的宇宙里。黑暗里行走的河流,已没有心思琢磨那似曾相识、起承转合的平庸文章,它黑黑地走着,寂寂地走着,他把自己走成了一篇费解的寓言。你,河流,以及这夜晚的一切,不过都是被一篇寓言引用的一部分题材,用于填充虚无,用于注释某种涵义,但你自身并不具有特殊涵义。你只是被一篇意涵晦涩的寓言引用了。

  河流无畏

  河流身段修长,肌肤柔软,心肠好,但河流的胆子很大,河流无畏,河流什么都不怕。河流不怕山,再高的山都不怕,河流把高山一点一点凿成河谷;河流不怕石头,不怕砖头,河流是个磨沙工,恒河的沙、大海里的沙都是河流用千万年的功夫打磨出来的;河流不怕老虎,不怕豹子,不怕狗熊,不怕蛇,不怕鲨鱼,鲨鱼咬不疼河流;河流不怕流氓,不怕强盗,不怕贼,不怕贪官,不怕骗子,再狡猾的骗子也不能把河流骗上岸;河流不怕刀子,不怕镣铐,河流把无数刀子和镣铐没收了埋进水底,变成了淤泥;河流不怕阴谋,不怕诽谤,不怕绳索,没有一根绳索能把河流捆起来押进监狱;河流不怕雷,不怕闪电,河流把凌空劈来的闪电都收缴、折叠起来,藏进河床下面,变成了后来的黄金;河流不怕权势,不怕皇帝,不怕乌纱帽,一顶顶不可一世的皇冠和无数招摇过市的乌纱帽都被河流毫不含糊地摘了下来,扔进泡沫和泥沙,变成了河滩上具有清热解毒药效的茅草、柴胡、狗尾巴草、鱼腥草和随风飘散的芦苇花;河流不信神也不渎神,据信神的人说河流就是神,是河神,但河流从来不冒充神,河流说,我就是一条坦坦荡荡的山里孩子,我是土地的儿子,我永远匍匐在地母的怀里;河流不信鬼也不怕鬼,不会游泳的鬼会被河流淹死,再深的水却不会把河流淹死。

  河流也不怕河流,再大的河流都不怕,最大的河流也淹不死最小的河流;河流也不怕大海,河流看见大海,呜咽着一头扑过去哭了,他是怕大海了吗?不是,那是欢喜,他回到大海的怀里,他喜极而泣,他悲欣交集,他将在大海奔腾激荡的怀里,获得永生……

  河流喜欢诗人

  诗人都喜欢河流,我国古代的诗人,许多都是临河而居,或临水而居的。每天早晨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清凌凌的水光,那水光把心情映照得温润而澄澈,你让他心里没有诗思泉涌,笔下没有丽词云飞,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临水而居,也并不是诗人们的奢侈,而是古人的基本福利。那时,水多,河流多,地广人稀之地,每一个人平均可拥有一条河流,至少每人可拥有一两条溪水、三到五眼泉,若是在深山里,每人还可拥有七八挂瀑布。诗人们居住在山光水色交映的大自然里,他们的心,也就成了被山光水色氤氲朗照的山水之心、天地之心、美善之心、灵性之心,这样的心,就是诗心,从诗心里流溢出来的,不会是别的什么,只能是美的发现,诗的灵感。

  河流也喜欢诗人,每当河边走来一位诗人,河流的心情就特别愉快,为什么呢?因为河流就是天生的唯美主义的诗人。河流来到世间并无什么目的,只是自然而然地流啊流,河流其实无所事事。河流只喜欢散散步、养养鱼、听听鸟、看看云、赏赏月、数数星、唱唱歌、吟吟诗,与沿途的事物聊聊天、谈谈心。河流是唯美派诗人,别的事儿,如灌溉啦,运输啦,穿山凿石啦,推磨饮牛啦,洗衣洗菜啦,等等,只是人类为河流额外安排的工作,是河流在为人类打工。河流的本色是唯美的、抒情的、空灵的、诗性的,河流就是大自然的诗人。知诗人者,诗人也。现在,诗人来了,人类的诗人,来到大自然的诗人身边,来到河流身边,诗人非常高兴,河流也非常高兴。诗人踏着河流的节拍,抑扬顿挫地吟诗;河流则模仿诗人的韵律,平平仄仄地朗诵。此时,诗人在模仿大自然模仿河流的纯真之美,大自然和河流也在共鸣诗人的诗心和诗歌。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我看见行走在波光水韵里的李白们,总是行走在波光水韵里。我不能想象一条河流边,若没有诗人行吟,没有友人踏歌,这条河流该是何等荒凉和乏味。

  “路穷惊石断,林缺见河奔”,我看见苏东坡独行于雨后山路,忽然,他透过密林的一道缝隙,看见奔跑着的河流的明亮脊背,原来,一首奔腾的诗一直在不远处陪伴着诗人的浪漫旅程。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把河边的行走变成了审美散步和诗的妙悟。唯有诗人能把大自然的寓意解读出来,唯有诗人能把河流的吟咏翻译成直指人心的诗歌,诗人是大自然的知音,是宇宙万物的知音,是河流的知音,在诗人到来之前,我们听不懂河流在说什么,听不懂大自然在说什么,听不懂宇宙万物在向我们暗示什么;诗人来了,诗人感叹,诗人沉浸,诗人吟咏,诗人说出,我们才听懂了大自然和河流的心声,我们才听懂了宇宙的暗示,听懂了万物的隐衷,听懂了大自然的殷切叮咛。

  河流喜欢诗人,河流也是诗人。

  河流是我的医生

  河流不住地说话。河流在说什么呢?我在河边住了几十年,听着河流的话语长大,如今正在变老。我快老了,话也少了,河流还是那么健谈,那么爱说话。我听着河流的话,从来不烦,对爱说话的河流,我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烦。相反,若是有一天没听见河流说话,这一天我就很烦,特别是听着让人很烦的人不停地说话,我就烦上加烦,也许是我的修行不到家吧?人家喜欢说那些似是而非的是非话,人家高兴做那些似是而非的是非事,你烦什么?这时候,我只有想办法逃跑,我就要赶紧抽空跑到河边站一会儿,或坐一会儿,有时就跳进河里洗一个澡,游一阵泳,仰起身子平躺在水面上顺河漂一阵。经常的办法是陪着河流走好远的路,听着河流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话语,我身上的尘垢就渐渐洗掉了,心上的皱褶就渐渐舒展了,人也变干净了,变清灵了,变敞亮了,变宽阔了。

  几十年里,我也遭过罪,受过苦,我没有哪一天是轻松度过的,但是,我没有自杀,没有得抑郁症,还算身心健康地活着。我,一介草民布衣,当然不会有什么保健医生,也没有什么心理医生,来为我的身心健康服务。但是,这样说是不对的,与事实不符,这样说有些忘恩负义了。我是有自己的保健医生和心理医生的。

  这位医生经历丰富,涵养深厚,却心地清澈,懂阴阳之理,有天地之德,学问渊博,医道高深,是诗人,是哲人,也是医者。我私下里请他做我的诗学导师、哲学教授,同时做我的保健医生和心理医生已有几十年了,他分文不取,全是义务施教,免费行医。

  这位医生有些年岁了,至少五百万岁以上了吧。这位医生,当然你叫他医圣也行,这位医圣姓河,名流,就是我们敬爱的河流医生。他就住在离你、离我都不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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