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国城市正在丧失独一性,马岩松带来了惊讶、恐惧
原标题:年度人物特辑| 当中国的城市正在丧失独一性,马岩松给人带了惊讶、恐惧和另一种解脱
马岩松的建筑事务所MAD 位于人民美术印刷厂院内的一栋老房子里,闹中取静,颇有大隐于市的意思。楼梯是旧的,青砖拱墙和三角木梁也是旧的,黄褐色木扶手和绿漆木窗棂已经略显斑驳。在这里,老时光和新概念自成一格,又互为表里。
「让我先缓一缓。」马岩松说。他刚刚经历了一趟跨国飞行。沉默片刻,他看向窗外,马路斜侧有他正在装修的新办公室,位于科林大厦顶层,准备明年初就搬过去。新办公室的面积是现在的两倍,只有一层,室内做成全开敞式布局,视线不受阻挡。这对他而言尤其重要,「没有视线我就没法儿工作。」马岩松说。
他自称不善言辞,或许是因为组织语言的速度跟不上思路:上一刻还留在北京,下一刻就跳到了莫斯科。最近,有俄罗斯烟草和传媒大亨请他改造私宅。在确定对方不是黑社会之后,他飞到了莫斯科。
马岩松,拍摄于大连金石滩地质公园
富豪的家在莫斯科郊外的森林里,全木结构,用的都是百年老树。主人每天光脚在宅子里逗逗小孩,见见朋友,无所事事,倒是跟马岩松聊了大半天建筑,还和他分享了某世界级建筑大师的改造方案,强调自己「很喜欢」。看完,马岩松说:「你再喜欢,它也不是masterpiece,masterpiece 与否,在于它有没有精神层面的东西。」
他建议富豪尽量保留树林,把房子慢慢「摊」进去,有院落,有环境,好比京都的寺庙。「你盖这房子应该是关于自己内心的,不是让人看的。」他一语道破。富豪沉吟半晌,说:「嗯,我现在要关注内心。」
让富豪在莫斯科郊野盖一座现代寺庙,听起来匪夷所思,实则别有深意。寺庙指向人的精神归属,而精神性,恰是马岩松一以贯之的建筑内涵。在这一点上,少有私人业主能想明白,并与他配合到底。「一开始可好呢,最后全跟你翻脸。」马岩松说。
当然,也有「一根筋」的私人甲方,导演George Lucas 算是一个。在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这一项目上,他给了马岩松充分的表达自由。Lucas 是任性的,马岩松虽然不知道前者「过去经历了什么」,但能理解他的任性:「我觉得一个是性格,一个是他这职业,要是没有那一根筋,最后可能都没戏。他也尊重自己最本能的那一下。」
说起来,这份惺惺相惜并非偶然。马岩松给Lucas 看自己的作品集,问他喜欢哪个,Lucas 手指落在了鄂尔多斯博物馆上。马岩松嘴上没说,但心里灵光一闪—— 那是多年前设计鄂尔多斯博物馆之时,脑海中浮现的电影画面:一艘飞船从天而降,银光闪闪,四周沙漠遍地—— 强烈的反差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然后,他想起来,这是《星球大战》第二部的镜头。
荒漠中孤独的宇宙飞船—— 这一幕看久了,人会陷入对未来生存境况的沉思—— 这是一种本能;也只有尊重这一本能的艺术家,才会不遗余力地完善自己的创作。对马岩松而言,其作品是与环境的对话。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最终选址洛杉矶,把人聚集在大都市的特定环境,将对当地文化和建筑领域发起多维考验。但如果依马岩松的性子,「我理想中的这个房子,应该在一个绝美的、人迹罕至的自然里面,」他形容道,「但是有点鬼斧神功的那种。」
在中国,没有这种世外桃源,美国也不行,自然保护区不允许人工的痕迹。他曾在北欧见过实例,人少,自然保育成熟,建筑和环境形成了对话;或者日本北海道,有一片峰峦如画之地,他已经踩好了点。
对环境的挑剔和对自己作品的苛求,某种程度上是相辅相成的。随着经历不断丰富,马岩松的标准也越来越高。他不觉得哪个作品是完美的,但另一方面,他又对这些不完美感到着迷:「因为它是一个过程,没有这一个,就没有下一个,也就没有我现在的这些想法。」倾注于每个设计中的智慧和感情,小到「胡同泡泡」,大到朝阳公园广场,马岩松无不珍视。
说来有趣,有关朝阳公园项目,最大的争议是它的「黑」。选择黑色玻璃,马岩松自有道理,它神秘、深沉、卓尔不群,有水墨的联想,契合「山水城市」的意境。他很清楚,关键并不在「色」,而在于「形」,流动的曲线才是这组建筑的精髓。毕竟,「吸引人的东西首先就自带被质疑的特质。」他说。
人们常以「协调」评价建筑与环境的关系。建筑评论家王明贤曾画过一组别出心裁的山水画,将国家大剧院、鸟巢、央视大楼、朝阳公园广场等现代建筑「搬」进了古代山水画卷,以此呈现传统文化语境和现代城市景观的冲突。结果显而易见,马岩松的设计不可谓不协调。
Burberry 风衣
但现实中,他的作品反而被视为异类,一言蔽之,「环境出了问题」。朝阳公园广场追求的和谐,是一种传统的、中国式的山水美学,但在当下,中国的城市正在丧失它们基于地域、气候、历史和人类学形成的独一性,放眼望去,「复制黏贴」式的住宅遍地生根,于是就有了矛盾。「意识到这个矛盾会产生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乎,」马岩松说,「我就表现得更令人惊讶,再恐惧一点,把内心的这种不一样给它放大到外表。」
但马岩松并非总与环境格格不入。他的态度其实很灵活:如果周边环境令他尊重,他马上变得温柔而谦虚,并设法建立一种和谐;如果矛盾在所难免,那就索性对抗。「就是刚柔并济吧。」马岩松总结道。
他举了一个温柔的例子:在王府井嘉德艺术中心所在地,他曾设计过一个「皇都艺术中心」。因为邻近紫禁城,又面向中国美术馆,加之西边众多的四合院,故而在设计上,他将四合院的人性化尺度「叠合」了起来,更打碎建筑的边界,以错落的直线,让它「消融」在老北京城中。市政府原本已经通过了这一方案,但业主因资金问题,将基地卖给了泰康,这才有了德国建筑师Ole Sheeren 操刀的嘉德艺术中心,一个张牙舞爪的超大立方体。它一度是马岩松的遗憾:「我不建无所谓,但每天路过这儿,想到一两百年后再回头看,就为这样的东西感到羞耻。」
但想要说服中国的业主,对建筑师的情商是一个巨大考验。马岩松深谙此理,却又承认自身的情绪化:「我就是这种人,不太强求,但就算别人相信我,我跟自己还挺较劲的。」
大凡有成就者,都要先过自己这一关。十几年前,他有抒发不完的情绪,且重视本能,「就像你把一猴子扔到人群里,不用思考,它就是不同,这就是本能。」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再纠结于环境,而是更看重自己的兴趣所在。
这种变化来自马岩松向外探索的经历。在西方,他见识了一群热爱建筑的人。曾有一位多伦多的老先生,喜欢他设计的梦露大厦,要给他介绍新甲方。起先,马岩松并未在意,后来才得知,老先生真的拿着他的作品去了中东,特意向当地的朋友大力推荐。因为在回程摔坏了腿,不得已中断了联系,再见面,也没有多余的话,仍然毫无保留地表达对其作品的喜爱之情。
类似的故事不少,就是这些纯真之人,让马岩松感动,因为建筑圈不只有艺术,还有政治、社会、权力、资本,以及名利。「我觉得如果感觉麻木了,你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那就只剩一个物质的世界了。」马岩松说。
马岩松欣赏的艺术家—— 如蔡国强,后者的率真和胆量,映射着精神的力度。但最令他敬佩的,是更罕见的一类创造者,他们有高于自身的追求。美国建筑师Louis Kahn(1901-1974年)就是其中之一。
在马岩松看来,Kahn 的作品之所以总能收获成功,是因为他选择了一条「窄路」:对每件作品的爱与纠结,最终吞噬了他的生活,作品永远优先于他的声誉,他的人生、一切,乃至身边人也成了这出悲剧中的角色。「这些人已经让自己和周围所有的人都牺牲了,来成就他心中这个东西,我们后人自然会对此感动。」马岩松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他们都特别自大,后人肯定就更想干掉他们,比如我就会想,你自大什么啊,我比你还厉害,这一代一代就越来越怪了。」
马岩松也有高于自身的追求,那就是他记忆与梦想中的「山水城市」。走过了那么多城市,最让他有归属感的仍然是故乡北京。他在景山、北海、故宫的格局中看到了中国传统山水的气质,既浑然天成,又市井烟火。小到个人,大到宇宙,老北京的这份气质,独一无二且弥足珍贵。他也喜欢纽约和洛杉矶,金钱、权力、罪恶和文明、进步、自由共生:「这种多样性也特别吸引我,如果北京传统的东西也在,又继承了人跟自然的和谐美,同时还有开放的文化聚集力,那就很理想了。」
「山水城市」演绎着人工与自然的辩证法。激进的自然主义和环保主义者反对人工介入自然,马岩松则以《城市的胜利》(Triumph of the City: How Our Greatest Invention Makes Us Richer, Smarter, Greener, Healthier, and Happier)举例反驳。该书作者Edward Glaeser 提出,如果热爱自然,就应该生活在城市,因为城市不但创造文明和思想,还非常集约,提高了能源和土地的利用效率。
「山水城市」语境下的自然,并不是一望无际的原始自然,而是被人工改造过的自然。在东方的山水园林,马岩松看到了人工与自然结合的可能。「人工是没有原罪的,」他说,「不用介意把自然人工化,建筑师要做的就是创造人和自然之间的和谐对话。」当奉行功能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现代城市走向崩坏之时,东方哲学中关于人与自然的理论愈发历久弥新。马岩松相信,这会给「我们」带来启发:「我们是指今天所有被工业文明笼罩的这些人。所以,在琢磨新出路的时候,不光是怎么保护环境,而是说我们如何跟它建立情感联系。」
可想而知,实现这些高于自身的追求,既需要智慧,也对勇气有所要求。而勇气,在马岩松看来,正是当下的建筑界普遍缺失的。今天的建筑师已摈弃了从前改造世界、与主流对抗的身份,更多的是合作,希望被主流媒体和评论家接纳。「年轻人就应该看到这个时代的弊病,他的才华就在于他独立的智慧和勇气,此外他没有价值。」马岩松说。
他提起年轻的Rem Koolhaas,年轻的Zaha Hadid,还有当年初出茅庐、设计华盛顿越战纪念碑的林璎,都曾创作过直面本能、又被历史尊重的作品,「没有这样的作品,这个时代就是空白的。但既然出现过这样的作品和想法,就是年轻人的一线生机,他能用这些证明个人的价值,而且,这些个人的东西会成为改变时代的力量。」
「你会成为改变时代的那一个吗?」我忍不住问。马岩松笑了,说:「我少想这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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