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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如何面对死亡?

发布时间:2017-11-19 13:25:59 来源:许纪霖 责任编辑:admin 阅读量:
原标题:许纪霖等| 现代人如何面对死亡?(下) 简介 腾讯思享会·海上文化谈第5期邀请了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的张文江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的黄剑波教授、上海大学历史系的成庆博士,他们分别从儒道、基督教和佛教层面谈及“如何对

原标题:许纪霖等| 现代人如何面对死亡?(下)

  简介

  腾讯思享会·海上文化谈第5期邀请了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的张文江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的黄剑波教授、上海大学历史系的成庆博士,他们分别从儒道、基督教和佛教层面谈及“如何对待生与死”的各种智慧,让年轻的听众在多元文明与宗教的对话中得到心灵的启示,选择适合自我的真谛与信仰。

  对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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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纪霖:2001年我在哈佛大学当访问学者,有一次我到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去访问,接待我的是弗里德曼教授,美国很有名的一位研究中国的政治学大家。他对我说,今天下午我们大学有一个法文系的老教授去世了,我要去参加的葬礼,你愿不愿意一起去。我说好啊,一起去了。那真是很开眼界、葬礼在一片寂静的墓地举行,她的女儿穿了一身红色的衣服,在葬礼仪式上高声朗读她的母亲,那位法语老教授生前翻译的法语诗歌,为母亲送行。整个氛围有点像庄子说的“鼓盆而歌”。

▲“鼓盆而歌”这个典故,用来指丧妻及丧妻的悲哀

  庄子的妻子去世了,朋友去他家哀悼,却发现庄子坐在那里一边敲一个破脸盆,一边快乐地唱歌。朋友很生气,说你不哭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这么高兴,太过分了吧?庄子回答说:我妻子的死和她的生一样,都是顺乎自然,人生的生生死死,就像春夏秋冬一样,互相转化,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

  中国的道家对生死是很坦然的,只要是合乎自然的,就可以欣然接受。我要请教黄剑波老师的,从基督教角度来说,死亡是一种自然,还是一种回归上帝?

  黄剑波:按照我个人所理解的基督教,因为基督教其实非常的丰富,内部我们知道有很多的宗派、流派,大的有天主教、东正教、新教,而新教内部更是五花八门,所以我很难说代表全部的基督教。

  基督教在处理死亡的时候,我刚刚提到,认为肉体的死亡只是逗号,不是一个句号,而且意味着是一个新的可能性。因此,刚刚也提到,对于信徒来说,按道理来说肉体的死亡,这是一件好的事:我现在可以不用天天挤公交车、挤地铁了,不用这么辛苦的在世上承受很多的苦难。

  我再延展一下刚刚许老师讲到的,就是在美国这样的一个经历,谈到他们的葬礼好像不是那么地让人悲伤、不是那么地让人恐惧的事情。其实我几年前也参加过类似这样的活动。恐惧到底意味着什么?恐惧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文化性告知的事情,我们会被告知这个事这个时候你应当恐惧,而且应当恐惧到什么样的一个程度。

▲美国阿灵顿国家公墓

  我当时举了一个例子,和许老师讲的很相近,就是我们中国人一般想象当中的坟墓,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家在附近。尤其是别人的坟墓在很近的地方,自己家族可能还好,因为想到坟墓会非常地恐惧、阴森、是比较吓人的地方,总是有鬼出现。但是你看到至少在美国或者欧洲,很多传统的公墓,当然有很多的民间传统,但是基督教传统当中的这些墓你会发现给人呈现得好像花园一样。

  我印象最深的,第一次出去访学,当地一个老师说我想接待一下,我们一起见一个面,聊聊天。但是他约的地方是在墓地,说我们在那见面吧。当时第一反应我真的是吓一跳。结果到那里,我发现很多人在那边溜弯,按照北京话叫做溜弯。而且我还发现甚至有年轻的妈妈推着小孩在墓地里面转来转去。中国人,就觉得小孩要离开阴气比较盛的地方。在阴气很盛的地方待久了,小孩晚上可能不舒服,甚至生病,甚至有病严重的可能性。所以看到文化性会对我们产生很大的影响。

▲美国没有清明节,想纪念逝者随时都可去墓地

  又回到我刚刚提到的,其实当我们在理解死亡的时候,除了个体性,还需要看到它的群体性。说群体性,不是说一起死亡的意思,而是说一个个体的死亡一定是在一个群体当中对其他人产生影响的事情。当把这个维度放进去的时候来处理恐惧,我觉得就多了一种可能性。刚刚讲的那种,无论是基督教、佛教、儒家的这些故事或者这些教导来告诉我们如何面对死亡的恐惧,你会发现人家还是指向个人的,我会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大概可以怎么办。

  但是实际上在整个的,无论是古今中外,我们的文化当中都有一种依靠群体性来共同面对死亡的方式,中国传统来讲有很多丧葬的礼仪非常的复杂,而这些礼仪,对生者来讲好像起到安慰的作用。但是这种简单的功能论解释是比较表面的,事实上在这个过程当中仪式能够让死者得到安稳,也让生者可以在死亡所带来的社会关系的破坏,结构性的变化中重新整合。

  所以我加一个例子,刚刚讲到在葬礼上面不一定是很哀伤、很悲痛,流很多眼泪。事实上在中国一些乡村,至少我自己熟悉的环境,我是重庆人,我们那,葬礼上有两个很有趣的事情:第一个,即使有悲伤、眼泪,有很多的仪式,但是在这些悲伤、仪式的中间还有很多人在打麻将,很欢乐;第二个,一定要有很大的宴席,客人越多,宴席摆的时间越长,就说明你们家这个丧事办得好。后来甚至有点讲面子,摆场面的可能性。这些处理我觉得不用把它简单说是低俗、不好的事情,因为它们反倒能帮助我们在群体层面上,在仪式这个层面上更好地面对死亡和对死亡的恐惧。

  许纪霖:我们从葬礼谈到了墓地,不要以为人死了之后,就离我们远去。实际上那些鬼魂,似乎还活在我们生人的日常生活当中。22日就是东至了,那对中国人来说,是除了清明以外最重要的祭扫先人的日子。中国人对墓地有恐惧感,殡仪馆、墓地旁边的楼价通常是便宜的;但是在西方倒过来,墓地周边的房价都很贵,很多人都愿意到墓地去散步。墓地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我去过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蒙巴那斯公墓、华盛顿的阿灵顿公墓,觉得最好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新圣母公墓,俄国历史上许许多多的政治家、作家、艺术家都埋葬在那里,几乎每一块墓碑都是符合墓主个性的艺术杰作。远去的灵魂其实并没有死,生人与死人依然交织在一起。

  成庆:刚才黄老师谈到,他会把这个问题看作一个文化议题,或者说从一个文化的角度切入。但佛教讲这个问题有一点技术化的色彩。技术化是什么意思?比如说佛教里面也有临终关怀,佛教最重要的临终关怀是什么呢?助念。我们从功能角度上面,助念到底是让死者死得好受一点,不那么孤单呢,还是另有它的目的。从这一点来讲,可能跟其他的宗教或者跟其他的学说有一点不一样,因为它的功能性很强。佛教讲临死之际最重要的是什么?临终的那一念,那一念,刚才张老师也提到了,临终那一念如果以烦恼心呈现,会导致你下一期生命轮回的生命形态会进入“恶道”。

▲佛教的临终关怀

  因此佛教的临终关怀绝不是我们一起平静的面对死亡,让生者、濒死者好受一些,而是为了死者真实的利益去做这个助念的活动,这就变得非常技术化。比如说为什么要帮他念佛?那是要让他在身心昏迷的状态中,能在意识当中清醒地知道我在念佛。当然社会层面去看佛教,会觉得你好人性化,我们一起陪伴他走过最后一程,但是在佛教内部,它的功能性体现在我帮你助念,可以让你死后能够得到一个生命流转的好结果。

  当然,对在公共空间谈论这些是很“危险”的。为什么呢?你又看不到,你又不相信,难免认为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但是我必须要表达一个观点,就是佛教处理这个问题绝对不是仅仅在文化功能意义上面。

  张文江:刚才讲“濒死体验”,比如升到天花板附近的高处,看见自己身体在下面,周围有许多其他的人,很多有濒死体验的人都经历过。其实这种状态有些人在“入定”中也可能出现,到底这些是否幻觉,值得再研究。

  我刚才讲,先秦文化一直强调的是“死生”,由死而生,以此得逆向之力。《周易·说卦》说:“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成庆博士讲临终最后一念,要是起了烦恼心,如果有来世的话,会有方向性的决定作用。净土宗认为,临终十念能称名念佛,就能往生净土。虽然临终十念,在我想来依然非常难,因为这时候身体的恐惧、生平的“业力”都在翻腾出来,你怎么能把持得住。人在健康的时候,都很难控制自己的十念,何况在临终四大分散的时候。

▲《增一阿含经》

  《增一阿含经》介绍过“十念”法门,可以在平常修持,也和净土的思想相通: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天、念休息、念安般、念身,最后就是念死,或者念死无常。古希腊柏拉图说,哲学无非就是练习怎么对待死亡(《斐多》)。“念死”是对治“妄念”最好的方法,如果“念死”都不能对治的话,那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印光法师说,但将一个死字,贴在额头上,挂到眉毛上,以此策励精进。

  许纪霖:对于生死问题,我个人的理解比较接近道家。从道家角度来说,死亡只是回归自然,就像一片树叶,从树木上面成长,到了秋天被寒风刮到地面,又重新化为泥土,成为养料,第二年春天再生,生生死死,一切都是自然的造化。我不知道佛教怎么看,成庆博士是否为我们简单解释一下?

  成庆:佛教讲轮回,居然在轮回,你的生命并没有终止,它并不说回归自然,而是说这就是“实相”,翻译过来就是指真理。那你说,如果从道家角度来讲,生命流转没有断灭,没有虚无,没有消失,轮回也挺好的,应该歌颂这个轮回。

  但有一点,佛陀讲,不管你当下苦还是乐,在生命流转的过程中里面有一个核心的东西你是没有办法解决的,那就是,你在每一次生命存在的样态当中都有苦的相貌。有的人说我不苦,为什么呢?我生活很安逸。但是,你对死亡的恐惧苦不苦?你对目前拥有财物失去的恐惧,苦不苦?还是苦的。但又有另外一种观点反驳,你怎么知道你上辈子的苦,你现在换了一个存在的形态了。

  这不是说当你回忆起上辈子的苦才会害怕这辈子的苦,而是你当下就是苦,因此他会认为轮回其实并不好玩,并不像许老师描写的那么诗意,其实充满着苦难跟不安。因此佛教讲,OK,你生命的确没有终止。但是有一点,你玩够了没有?你没有玩够,那就回归继续不断地像自然一样不断地循环,但是佛教要超越轮回,佛教有一个终极目的要去超越。

▲以自己所修之善根功德回转给众生称之为“回向”

  怎么和那些死去的人和解?说佛教里面有一种很重要的修行方法叫做回向。很多人做法事,说你诵经,或者种种的功德,通过一定的方法去回向给亡者,就是建立这样的互利联系。你说那个联系在哪里?佛教当然会用教理去说明这个联系。但是它不是说,我的父亲或者我的爷爷变成这个、变成那个,好像始终漂浮在那里,不是要建立这样的联系。而是说我只要观察我的心,流露出智慧和慈悲心做事情,就可以心的力量去感应。佛教讲感应,就像磁场的感应一样,我看不到没有关系。因此这个联系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许纪霖:前年的春节期间我在日本东京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我住的宿舍旁边,有几个小神社,我很好奇,走过去看看,就在居民楼之间,很小的神社,我觉得很有意思,拍了几张照片,结果当天晚上我就发烧了,才想起来过去老人家一直告诉我们,墓地是不能拍照,否则惊动了死去的人,冒犯了鬼神,就会有惩罚。这多少是东方人的观念。但我向剑波请教一个问题,基督教神学里面有没有鬼神的观念?

  黄剑波:基督教神学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体系,我们一般说是一神教的。但是我们从1970年代到8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研究发现,至少早期的基督教,尤其在欧洲兴起的时候,除了有我们今天看到的官方正统的基督教这一套神学之外,其实还融合了相当多的民间传统。这些民间传统,西方、欧洲,和中国关于鬼魂、灵魂的想法是蛮接近、类似的。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在圣经里面,在旧约时代至少也可以看到,确实存在着所谓的交鬼这些案例。在新约时代,同样地我们也看到耶稣的神迹,赶鬼等等神迹奇事。从这个意义来讲,基督教虽然一般说是一神教,但并不否认鬼魂世界的存在,反倒认为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

  当然,在这里面出现一个问题,就是鬼魂世界到底在哪里,如何面对,如何看得到?在这个问题上,很有意思的是基督教内部确实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说关于人死后,尤其信徒死后到底去了哪?比较多的人会认为基督徒的死去是进入到我刚刚讲的一句话,“阿爸父”的怀抱,意思就是安睡了,在一个乐园当中安睡。安睡,要等到耶稣基督的再来,那个时候完全的身体复活,永远地与上帝同在,所以那是进入到真正的天堂。当然这是其中的一种理解,关于末世的问题,基督教有相当多的不同的理解。

▲耶稣徒称天父为“阿爸”

  我觉得很有趣的是什么呢?对照我们自己所熟悉的传统,我们一般会说,自己家的人去世,就称为祖先。但什么样的人容易成为鬼魂呢?孤魂野鬼,意思是说没有人拜祭,没有人延续祭祀,这就变成孤魂野鬼,这种是容易作祟的。当然有一些人的看法,我们家的祖先就是你们家的鬼,意思是说我们家的祖先要保护我,而对你就有一些不好的作祟。

  我想稍微回到刚刚讲到的一个问题,我记得好像张老师提到,是不是有可能免于恐惧,免于对死亡的恐惧。虽然刚才提到在基督教里面,死亡是一种逗号,因此不需要恐惧。但是还有另一种思考方式、处理认为第一恐惧是不可能完全免除;第二也不需要完全免除;第三甚至认为这种恐惧,这种对肉体死亡的恐惧本身有它积极的价值。其价值就在于,如果一个人对肉体死亡的恐惧能够带来对灵魂或者永恒生命的追求,那这个恐惧是好的,甚至是值得鼓励的。我们看哲学史上,克尔凯郭尔专门写这样一本书《恐惧与战栗》,讲人与上帝的关系。

▲克尔凯郭尔《恐惧与战栗》

  因此从这个意义来讲,基督教谈死亡,不仅从肉体死亡的角度谈,也包括关于死后的看法,也会提到在世的时间和我们肉体死亡以后的时间,其实都是在讲人这一生应该试图恢复的四个层面的关系。我再次借用许老师的词叫做“和解”:恢复人与自己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对于基督徒来说,最重要的,恢复人与上帝的关系。

  许纪霖:讲到孤魂野鬼,上个月我在台湾访问,台中附近有一个叫鹿港的地方,是台湾古代的三大港口古镇之一,罗大佑有一首歌,就叫《鹿港小镇》。陪我去的是东海大学历史系一位研究台湾民俗文化的退休教授,他带我看了路边好几座寺庙,祭祀的都是当年传说中的孤魂野鬼。按照闽南人的看法,这些孤魂野鬼因为没有后人安顿他的灵魂,担心他们会到人间骚扰活着的人的日常生活,所以专门立寺庙祭祀他们,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安宁。然而,儒家对鬼神是采取一种不可知论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祭神如神在,文江教授对儒家的研究是很有功力的,我请请教从儒家的角度怎么来看人鬼之事?

  张文江:从儒家尤其是理学的角度来看,鬼神是所谓“二气之良能也”(张载《正蒙·太和》)。孔子的“敬鬼神而远之”,有其深刻含义,并不像字面理解的那么简单。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孔子这个态度其实可以看成保护,人应该处理好属于人的事情。先秦的孔子、老子、庄子,对鬼神都持相对理性的态度。普通人如果妄谈鬼神或者接近鬼神的话,或许会受到负面能量的干扰,所以说要敬而远之。孔子没有说无鬼神,而是敬鬼神而远之。

  刚才的讨论之中,谈到道家很潇洒。我觉得就像每个普通人都不容易一样,三教也不容易,里面有很具体的东西。成庆博士说到苦,在生活当中体会到苦,才可以说沾了一点佛教的皮毛,而不是搬弄一些来自概论的名词。黄老师谈到恐惧,对恐惧有了真实的感觉,也会体会到基督教比较深入的内涵,这并不是每一个教徒都能体会到的。宋美龄在很晚的时候,有一次读经时真实看到了景象,她才真正认识了圣灵(《我怎样成为一个基督徒》)。

▲《德充符》:人的观念形态上应是“忘形”与“忘情”

  道家的潇洒,依然从这种情绪里来,是这种情绪的化解或者和解,最后才出来的潇洒。当然,所谓“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是不是真实的庄子形象?读《德充符》、《大宗师》等,才可以知道,庄子对人生残酷的一面,有多么深刻的体会。这种恐惧如果不能和解或化解,放任它凝聚起来,那么怨念的累积,或许真会导致难以想象的心理事件出现。

  许纪霖:我曾经有一个博士生,名字是张刚,他是中国科技大学毕业,在上海的航天部门工作,突然被查出来患了骨癌,开刀以后,到华东师范大学先是来读社会学系硕士,后来又不断来听我的课,要读我的博士,我收了他。我知道对他来说,读博士不是为了一张文凭,也不是仅仅为了学一点知识,虽然我知道他对人文知识有特别的兴趣,但我猜他是要通过学习,战胜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就是一把挂在头上的、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不幸的是,六年以后,癌症再一次复发,而且是大爆发,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全身转移。在临终的那一年,我和其他同学都劝他读一点宗教的书,比如圣经、佛教。我觉得儒家在终极性的生死问题上,比起佛教和基督教来说,还是浅了一些。台湾的自由主义大家殷海光先生当年患了癌症,最后在夫人的影响下,皈依了基督教。然而,张刚在临终之前,既没有接受佛教,也没有皈依基督,他是以一种中国式的非常自然的方式,坦然面对死亡一刻的来临。他写下了许多文字,在网上流传很广,对死亡看得非常超然,我这里念几段他的文字:

  “信仰对我们来说,相当于一把椅子,你坐在这上面不至于摔倒,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椅子,我已经找到了支撑我安身立命的理由,……我的内心是充满力量的,所谓俯仰无愧于天地的‘浩然正气’。‘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会珍惜生命、好好活下去:‘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所以在事已不可为的时候,我也可以平静接受自己的命运。我想,如果一个人的内心力量足够强大的话,那么这已经足以支撑他安身立命,走过人生,不需要一个人格化的上帝做支撑。”

▲坦然面对死亡

  “在生命的最后我会很平静的闭上眼睛,因为和理想中的那样,我来过这样世界,我很嚣张的、很肆无忌惮的生活着,我又幸福的离去了,我很满足。”

  “如果有一天,我的肉体离你而去了,你应该了解,我还活在你心里,在你冲我微微笑的时候,我也会对着你微微笑。在你不开心的时候,你可以对我诉说。我会在天上永远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你,鼓励你。多年以后你也死去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在天上相聚,那时候我们就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从张刚那里,我发现中国人有自己的生死观,不必借助于超越的上帝和菩萨,以一种道家回归自然的坦然和儒家注重此刻的从容,依然可以面对令人恐惧的死亡。

  张刚之所以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表现从容,我发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经验是,没有过于看重自我,时刻关心的是别人。有一次我去看他,很偶然地告诉他,我妻子不久前体检的时候发现某个异常,医生告诉说要复查。过了一个礼拜他专门打电话给我问:“老师,师母复查的结果出来了吗?”那一刻,我非常感动,一个自己已经距离死亡不远的年轻人,心里最挂念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他一直到生命结束,都在资助几位大别山的失学儿童。关心别人,也是战胜死亡的一种方式,而且是重要的方式。张刚走了之后,我写了一篇文章讨论了他的生死观,题目叫做《微笑着面对死神:一个年轻人的生死观》。

  黄剑波:讲到这里感觉有一点心灵鸡汤的样子,但我真的不希望是心灵鸡汤,而是我们每个人都自己去面对、思考的问题。我特别喜欢刚刚许老师讲的时候用到一个词叫做有尊严。我自己所在的研究所,最近我们所长在10月份的时候去世。在他去世以前的一段时间,他住在医院,癌症的后期。我几次要求说能不能去看他,他是坚决地拒绝。其实我后来能够更多地理解这一点,因为他不希望让人看到他那种痛苦甚至是没有尊严的样子。

  所以我想有尊严地死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觉得刚刚讲到的张刚同学的案例是非常好的例子。而另一方面,第一,既然死亡是反正要来的,那不如好好活。第二,既然要好好活,那不仅仅面向自己,更要面向别人。

▲特丽莎修女一生致力于消除贫困,获诺贝尔和平奖

  所以关于这一点,基督教的传统当中有很多非常美好的例子,可能大家比较熟悉的,比如特丽莎修女,在印度,作为一个天主教徒愿意接触、帮助那些印度教的人。尤其是帮助他们处理对死亡的恐惧,而且她自己也要处理很多的苦活脏活。对她来说,她甚至是天天都经历死亡。事实上我们现在所说的临终关怀,这样一种设置。不是说其他的文化、宗教传统没有对于死亡的关怀,而是说作为现代意义上的临终关怀的设置,也是基本上从基督教的传统中生发出来的。所以好好活不仅面向自己活,还有更重要的,面向他人活,去服侍,去帮助,去真正地呈现自己活着的意义。

  回到基督教来说,还有第三点我觉得更加重要。在基督教的传统看来,其实人活着是为了更高的目的。不仅仅面向自己,也不仅仅面向他人,还应该面向上帝。不用上帝这个词的话,可以换一个,面向终极、面向永恒,或者你可以换另外一个词。总之,面向自己好好活,面向他人好好活,面向永恒,面向更好的终极,可以更好地活下去。

  张文江:我最后解释两段文字,作为结束。一段是老子的五十章,原文是谈生死:“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这段文字有很多解释,我尝试取其中一种。把人的生命各分为三,3/10在生的层面,3/10在死的层面,还有3/10在由生走向死的层面。为什么由生走向死?因为过于贪恋生,无止境满足物欲,就是走向死。这是我们各占3/10的平凡人生,那么加起来是九,是否还有剩下的一?原文没有说,只描绘了一段传说中的“善摄生者”,完全是神奇的景象,什么灾难都躲避开他。在剩下的1/10中,还有一小部分可能性,通过修持完全消除死亡的阴影。这是中国文化里道家特有的想象,成为后世丹道的追求。

▲玄学派诗人John Donne

  另外有一段文字经常被人引用,虽然耳熟能详,我觉得还是可以再一次分享。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John Donne的布道词,原文说:“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说,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成庆:如果从我的角度谈,其实大多数人可能期许自己的未来的死亡是“好死”。好死是什么意思?刚刚许老师也说了,有尊严地去死,或者说死的时候不要那么痛苦、恐惧。但我思考自己的未来的景象并不是有尊严的去死,也不在于死得很好看,就算我被车撞死,我心里有没有一丝的贪恋跟放不下。

  或者有的人觉得很奇怪,像中国古代高僧传里面讲,那些高僧都是坐脱立亡,我没有那个功夫,但我至少会说,我并不期待一定要在一个很好的环境死掉,我只要在当下生命当中去不断地做生命的减法。人生总是在做加法,要这个,要那个,但从死亡的角度来说,人生应该形成这样的态度,这个东西我得到了,没有关系,我很开心,但是我不会做加法去执着它。当你慢慢做减法的时候,减到最后,你发现减到什么程度了?所有的一切来来去去就像一条河流一样,来来去去奔流不息,留下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个生命流转的样貌而已。

  如果说我有一天,我有这个境界,我觉得很开心,这就是我的目标。当有一天看到一个消息说某某成老师被车撞死了,请不要为我担心,为什么?核心不在那个“死相”上,而是在我自己内心里,是否一生中最后的那一念是否有烦扰,是否有贪心,那一刻才是检验我对佛教的理解是否真正深入的核心原则,而不是说,你要看我死得好漂亮。或许我有自我期待的话,就是这一点上面,是我努力的方向。

  许纪霖:一个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要有尊严。有尊严地活,有尊严地死。生与死是同一个过程。张刚在弥留之际我去医院看他,我到现在还记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正在被抢救之际,他无意识地扶了一下眼镜,即使生命即将终结,眼镜也要戴正。

▲著名文学评论家王元化先生

  王元化先生也是这样,一生最看重的二个字,就是尊严。先生晚年患上了癌症,生前再三对家属和身边人说: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要抢救,我不想做插满管子的植物人。为什么?在他看来,假如一个人他的脑子死亡了,不能思考了,失去意识了,在他看来生命就没有意义了。王先生对人的理解,就是一个会思想、有独立意志的存在,这是人的尊严所在。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每个人手里总是捏着一张终于要来临的走向死亡的船票。然而,最大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恐惧的恐惧。一旦我们从各种高级宗教和文明当中了解到何为死亡,生死的意义,或许就可以战胜恐惧,从容面对。明白了何为死,就知道了为何生。以后这个“现代人的安身立命”系列,将继续邀请专家学者从人性深处的其他一些问题,比如如何对待苦难、焦虑、贪欲、虚荣、妒忌等等,继续与大家一起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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