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性侵后，人生就不完美了么？

  原标题：遭遇性侵后，人生就不完美了么？|深夜诊室？

  最近三色幼儿园爆出虐童事件，很多人都在关心这些被伤害的孩子，而我想起了我曾亲身经历的这三个孩子。我碰到她们时，一个六岁，一个还是婴孩，另一个在我们的交往中长大。

  面对她们，我发现，最好的善待就是遗忘，最好的解药就是时间。施暴者必被严惩，而请勿做第二次的施暴者，让我们仍像看一个天使那样去看她们，相信她们有美好的人生。

（来源/网络）

  文|赵娅君

  来源|地平线工作室（公号ID：dpx-story）

  在我不算长的职业生涯中，见过两次被性侵患者。

  第一次是在1996年冬天，我在二院妇产科实习。那天夜里送来一个6岁的女孩，外阴严重撕裂出血，收了急诊手术。手术不算复杂，结束后，我出来找家属通知手术结果，看见门口围了很多人，情绪激动。其中女孩的父亲，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已经哭成泪人，他抓着警察的手说，一定要抓到坏人，他一定会亲手杀了那个人……

  这些应该是电视剧里的台词，应该是蹩脚到让人哭笑不得的桥段，但在那时那刻，我被震撼了，我一点不怀疑他会拿着刀杀人，这似乎是每一个父亲都会做出的举动。我看着他哭到瘫倒，可在女孩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他站的很远。当时我以为他是因为心疼，难过，或者其他类似的原因。很多年以后，我想，在那些复杂的情绪里，是不是也有一点怨怼，厌恶。

  第二次是2000年夏天，我值夜班，半夜连街道带派出所呼啦来了一群人，其中一个警察怀里抱着一个2岁女孩，一个表情沉郁的男人戴着手铐跟在后面。女孩下体出血，阴道撕裂……被拷着的男人是作案者，也是她的亲生父亲。

  自诩为见多识广的我愣在当场，我看到警察把男人铐在暖气管子上，时不时走过去，狠狠踢上一脚。我听见街道工作人员和警察嘴里蹦出的最多一句话是“禽兽不如”。

  男人一直保持沉默，不言不语。街道里的人说，女孩母亲生完孩子就跑了，男人酗酒赌钱，回到家就对女儿拳打脚踢发泄，这些邻居和街道都反应过，街道也不止一次派人去劝说，男人态度端正，表示一定会悔改。谁能想到变本加厉。我记得女孩受伤太严重，需要修补缝合太多针，一直忙到快天亮手术室才传来消息，女孩没有生命危险了。

  女孩被送到病房，警察和街道开始就下一步如何处理展开讨论。警察们对男人恨之入骨，必须要严惩，判个五七八年，让他在号子里好好受受教育。可街道工作人员却犹豫了，女孩没有其他亲属，母亲下落不明，换句话说，男人是她唯一的监护人。如果真抓走了，女孩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交给街道？街道只能去找民政局，可以想见，民政部门的人会说，这女孩不是孤儿，有爸爸，干嘛不找她爸爸。这是现实生活中诡异的法则，每个问题都有答案，每个问题都无解。

  那天我没等到结果先交班回家了，过了几天听人说，因为没人代表女孩提出公诉，警察还是把男人放了。警告男人以后不许再对女孩动手。据说放人之前，他们狠狠揍了他一顿。

  我再没见过那两个女孩，也不知道她们后来生活如何。我不敢想，不敢猜。我希望她们能熬过生命最初的煎熬，好好长大。虽然很难，但熬过去了，伤疤就会变淡，变浅，变成可以蜕化去的一层死皮，所谓破茧重生。这才是她们应该走的路，才是她们对命运最好的报复。这真的很难。

  我认识一个朋友，她做到了。

  她是那种生下来命不太好的人，父母早亡。小时候被寄养在亲戚家中。对于童年种种，她不想说太多，但我们总可以想见什么叫寄人篱下，什么叫孤儿血泪。可对她来说，对比之后经历过的种种，那样的童年都可以算做幸运。

  十六岁的时候，她到了一个颇有权势的男性长辈家做客。她记得那家有一个独立洗浴间，有一个大浴缸。她被劝说去洗澡，在她脱光衣服进到浴缸里的时候，那个长辈走了进来。他对她上下其手，还操着一口难听的方言说，不管长到多大，都要让他摸一摸。她吓傻了，不敢喊也不敢动。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后来外面有人经过，他才意犹未尽地走出去。她开始流眼泪，穿衣服，逃走。

  她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害怕，去找其他亲属寻求帮助，得到的结论却是她勾引长辈，罪不可恕。她看着所有那些义正言辞的面孔，想到他们之前口口声声说什么娘亲舅大之类的话，就有些发冷。她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可长辈却找上门来。他亲口说，你没有父母，将来只能靠我。他说完就走了，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在一次家族集体开会讨论后，她被送到了长辈那里。

  她想过死，吃安眠药，割腕。没死成。醒来后看着满屋子阳光，觉得这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个机会，从今天开始，再活一次的机会，活下去，才能报仇。她想到了死去的父母，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命换了她一个人，总要活出个样子来，不能被人瞧不起，不能白白被人欺负。在那之前，她知道需要一段很漫长的路。

  她退学，跑到外地打工，和家族所有人断绝往来。她做过小时工，给茶楼刷盘子洗碗，一小时十块。她也去市场给人卖货，一早上能赚五十块。她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小心翼翼地存钱。累了病了的时候，裹着被子哭。哭够了就想，她得争气，不然父母在天之灵怎么安息？

  她用三年时间存够了钱，念自考，跑到大学旁听。她想好了将来要做作家，这是她唯一想到的能够成名成家的办法。她想如果她成名了，那些巴结权势的亲戚就会后悔，她才有机会给自己报仇。

  是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用报仇来做动力。恨意澎湃的时候，她就能忽略生活中其他悲伤。

  她太傻，太缺爱，又没人教她怎么谈恋爱，她只会按照本心来，喜欢谁就全心全意把自己和盘托出。她天真到以为真爱她的男人不会介意，只会心疼。但每次都换来遍体鳞伤。好在她命硬，自我愈合能力强，哭过几次，狠抽过自己几次巴掌后就能站起来。屡败屡战。她不信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一个爱自己心疼自己的人。

  又过了几年，她辗转到北京，在一家新媒体公司做编辑，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楼里，每天研究美妆和美食。闲暇时间，她用来写小说。我看过她写的东西，情节曲折，但却不够动人。每个人似乎都是被故事拖着走，很少看到人物本身的情绪。我和她聊过几次，她想可能是因为她不敢碰触内心的缘故吧。她以为她已经够坚强，但其实她内心的伤口一直裸露着，从未愈合。

  她不知道该如何治愈自己。报仇这个念头支撑了她很多年，但也仅仅是个念头而已。她不会也不打算付诸行动。当初想的成名成家，然后让所有曾经瞧不起她的人低头，现在看来像个笑话。她活过来了，走出来了，没必要再把自己拖回到深渊里去。

  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让一切真的过去。她说这些年，她从没放过自己，一直背着那些东西活着，累，不洒脱，悲伤。或者这些烙印在生命底色里的情绪才是她恋爱不顺利的原因。

  面对她的疑问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网络倒是可以提供大病初愈后的食疗配方。但心里的病，生命的伤，原生家庭的痛，不是一两顿人参汤可以弥补的。只能靠自己，靠命运。

  又过了几年，她一直单身，在北京生活的还算不错，跳了几次槽，最后落脚在一家自媒体做总监，偶尔我们出去开会时会遇见。她表示很忙，忙着学习茶道、插画、芭蕾、外语和心理学。她说念书和写字是最好的出路，让她拥有了一点点所谓人生智慧——不能解决的，那就搁置。用有效的时间做让自己快乐的事。

  她拿到心理咨询师资质的那天，我们出来小小庆祝了一下。她告诉我，命运对她不错。她今天得到两个好消息，第一，拿下资格证，第二，那个长辈死了。我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说恭喜。

  她说听到亲戚电话里说他死了，她心里就突然亮堂了，好像一个一直压在胸口的石头被搬走了，她能看见阳光照进心里，把那些阴暗的潮湿的没愈合的伤疤都温暖起来。她再也不会害怕了，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不再和她同处于一个时空。

  她走出来了。就在那个瞬间，那个死亡通知，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了。 她说，你知道吗，不用去恨谁，真他妈的轻松啊。我笑了，请她注意言辞，毕竟是心理咨询师了，说话不许带脏字。

  从离开家乡到现在，她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以后也不打算回去，对那些出卖过她的人，她没有闲心去报复，可也不打算原谅。现在她生活得很好，在她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被心疼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很心疼她的男人，准备结婚。她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更美好的人生，我很高兴看到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