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真的创造了世界历史吗？

  原标题：朱联璧︱海盗真的创造了世界历史吗？

  年逾六旬的日本国际关系学教授竹田勇大概是个海盗迷。他自称收集了全套尾田荣一郎的漫画《海贼王》，在闲暇时观赏过迪斯尼电影《加勒比海盗》，还不止一次前往迪斯尼的主题公园搭乘海盗船。2011年，他先出版了《创造世界史的海盗》，该书在2017年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中译本。2013年，竹田勇续写了《推动世界的海盗》（『世界を動かす海賊』）。新著展现了他作为国际关系问题研究者的学术专长。相比之下，《创造世界史的海盗》是轻松有趣的通俗小品。

竹田勇所著《创造世界史的海盗》和《推动世界的海盗》书影

  和竹田勇一样对海盗感兴趣的人大概有不少，脑中浮现的海盗形象可能是杰克船长，也可能是蒙奇·D.路飞。他在题目中宣称海盗“创造了世界历史”，果真如此吗？

  约翰尼·德普饰演的杰克船长与《海贼王杂志》封面上的路飞。根据安格斯·康斯塔姆的说法，如今对欧洲海盗的刻板认知源自1724年查尔斯·约翰逊船长所著《最臭名昭著海盗的抢掠、谋杀案大全》中留下的形象，与杰克船长有几分相似。

  历史悠久的欧洲海盗

  若把《创造世界史的海盗》改名为《伊丽莎白女王的海盗们》或许更契合全书内容。竹田勇把多数篇幅留给了十六至十七世纪著名的英格兰海盗，如弗朗西斯·德雷克和约翰·霍金斯，以及参与筹建了东印度公司的海盗，还有服务于海盗事业的间谍头目弗兰西斯·沃尔辛厄姆。

  不可否认，英格兰海外拓殖活动在伊丽莎白一世在位时期掀起高潮。但在整部海盗史上，英格兰海盗只能算是后起之辈。安格斯·康斯塔姆的《世界海盗全史》认为，生活在公元前十四世纪的卢坎人是已知最早的海盗，以今天土耳其东南海岸为据点，为赫梯帝国服务，攻击埃及。欧洲青铜文明的衰落也被认为和海盗活动有关，只有埃及文明经受住了考验，并在法老拉美西斯三世时期剿灭了海上族群的力量。公元前十世纪兴起的海盗力量生活在克里特岛，直到公元前五世纪雅典崛起为海上强国之后，那里的海盗力量才被遏制。无论是荷马的《奥德赛》，还是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史著中，都有关于海盗活动的记述。罗马帝国的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和格涅乌斯·庞培也都有与海盗交手的经历（第1-12页）。可见，海盗频频在历史舞台上出场。

  英格兰海盗真正效仿的前辈是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维京人，也就是以船只为交通工具，在陆地上实施劫掠，而非仅仅打劫海船的强盗。称他们为海上劫掠者或许比海盗（狭义指在海上犯罪的群体）更为确切。公元八世纪末，维京人登陆不列颠岛劫掠，至九世纪，在不列颠岛和欧洲大陆的法兰克的部分地区建立统治，即丹麦区，从劫掠者转变为定居者。另一批维京人则完成了更远程的航行，抵达了今天加拿大的纽芬兰。关于这支著名的海盗如何扩展殖民的历史，2014年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维京人的时代》（ The Age of the Vikings）对此有细致论述。

  2017年12月即将上映的俄罗斯新片《维京：王者之战》讲述的是有维京人血统的弗拉基米尔·斯维亚托斯拉维奇如何带领维京士兵打回基辅罗斯建立统治的故事，足见十世纪时的维京人不仅借由海路抵达了美洲，也对欧亚大陆北部的历史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哥伦布的船队成功抵达美洲之后，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力量开始进入美洲，获得了大量财富。欧洲其他国家的君主自然觊觎伊比利亚半岛君主们在大洋彼岸的收益，于是选择在美洲大陆沿岸攻击西班牙的运宝船。法兰西、英格兰与荷兰的船队都有过类似尝试，并非只有英格兰海盗横行加勒比海。

  这些国家采取袭击而非占领美洲发展殖民地的方式获得利益的原因有很多。从成本来看，建立殖民地的时间长，投入大，要与美洲原住民社会打交道，殖民者还要经受热带疾病的考验。而抢劫只要候准机会，一旦成功就有巨大收益。从海船制造实力来看，英、法、荷三国的实力相比西班牙和葡萄牙尚有一定距离，本国政府也未全面支持和系统管理航海与殖民活动。三是教皇在十五世纪末颁布的条例只给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瓜分“新世界”的资格。这种罔顾美洲原住民的所有权来分割美洲版图的做法在今人看来似乎毫无理据，却在当时成功阻碍了其他欧洲国家殖民美洲。对于当时的英、法、荷等国而言，劫掠是最有效的打破僵局，在美洲快速获利的方法。

  生逢其时的英格兰海盗

  竹田勇在《创造世界的海盗史》的开头讲述了英国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如何发家致富的故事。美国《福布斯》杂志在2008年发表过一篇《最高收入海盗排名》，德雷克排名第二，财富总量折合2008年的一亿一千五百万美元，以五百万美元之差排在活跃在十八世纪的英格兰海盗“黑山姆”（Black Sam）之后。

  作为最负盛名的英格兰海盗之一，德雷克的功绩包括亲自完成了环球航行，给女王送去了三十万英镑的收益（相当于当时国家一年半的财政预算），还劫掠了西班牙的船只，并用于1588年英格兰和西班牙“无敌舰队”舰队之间的海战。女王时代的诸多成就都离不开德雷克的贡献，这位海盗能获得贵族头衔也就不难理解了。

德雷克与霍金斯

  德雷克的成功和他生逢其时也有些关系。若此时英格兰已经有能力建立殖民地，德雷克的劫掠所得只能锦上添花。对当时国力较弱，王室负债累累，造船技术不够先进，没有殖民地的英格兰来说，抢劫自然是最有效的积累财富的手段，给王室雪中送炭。加上德雷克和另外一位大海盗约翰·霍金斯是近亲，在后者的带领下积累了航海经验，获得了女王的私掠许可后，带领一支国际团队，在葡萄牙领航员的协助下机缘巧合地完成了环球航行，获利盛丰。为了避免外交争端，女王尽管投资了德雷克的航行也只有秘而不宣，但德雷克带回了惊人财富，让女王无法不重视这位海盗的贡献。他在参与了对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海战取得胜利后，甚至成为了国家英雄。

  在还没有专门的航海学校的时候，英格兰能掌握航海技术、船只制造技术和航海图等关键信息的，除了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船队中服役的本国水手，也就只有德雷克这类出生在海边，有家族传统的海盗了。英格兰王室成员一直以来不太支持远程航海活动，也就让民间社会中对航海有兴趣的人士首先参与到这场冒险之中。相比之下，葡萄牙的航海先驱恩里克王子原本就是王室成员，而哥伦布是在请求英格兰国王亨利七世资助自己的航程失败之后才转向西班牙君主费迪南二世。作为哥伦布同代人的约翰·卡波特也曾希望亨利七世能支持经由北部航线抵达东方的建议，最终提供资助的大多是英格兰的商人。如若英格兰君主和其他王室成员更早表现出对航海业的支持，并用政府致力加以控制和管理，或许能与西班牙和葡萄牙一起分到殖民的第一杯羹。也是因为如此，海盗们才在英格兰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

  盗亦有道？

  海盗活动的巨大收益，让这批原本社会地位低下的水手成为了新贵，不仅有能力投资海外航行，甚至还能获得贵族头衔。竹田勇发现，英格兰东印度公司的执行委员们大多是海盗，与这个群体在王室支持的劫掠活动中大量获利不会毫无关系。如果不是英格兰王室政府没有能力垄断海外拓殖的各种利益，提供足够的资金支持拓殖，海盗想要通过组建探险公司发家致富也没那么容易。有趣的是，斯图亚特王朝的君主查理二世会自称水手，与亨利七世对海上拓殖的淡漠相比算是非常热衷了。

  而且，在欧洲国家海外拓殖兴起的时代，关于海洋上的利益归属也有不同的学术讨论。荷兰人胡果·格劳秀斯的《论海洋自由》（Mare liberum）深信海洋不是一个国家可以占领的，因此先与印度开展贸易的葡萄牙无权垄断航线和贸易，从而为荷兰更多地参与海外殖民提供理论基础。英格兰人约翰·塞尔登除了留下了被卜正民重新发掘的中国地图之外，还出版了和格劳秀斯的著作争锋相对的《论海洋闭锁》（Mare clausum），和后来主宰英格兰多年海洋秩序的《航海法案》的主旨一致，以自然法中的财产法为依据，认为海洋和土地一样都是有所有权的，国家拥有主权范围内的、作为国民财产的、从大陆主体延伸出去的海域。由此也为公海的存在留下了可能。两种理论从不同的角度为英国海盗投入各种形式的拓殖活动提供了合理性。

格劳秀斯与塞尔登

  回到竹田勇所说的创造世界的海盗这个问题。这是否是一个有效的命题？可以从命题本身和竹田勇的论证两个方面来理解。就命题本身而言，自公元前十四世纪以来的海盗活动确实对世界历史产生了很多不可逆的重大影响，但这也绝不是唯一的影响因素，毕竟战胜过海盗的国家和军事强人有很多。可以说海盗参与了世界历史的创造，但这个过程是和其他许多群体一同完成的。从竹田勇的论证来看，他所提到的海盗的确都以不同方式奠定了未来大英帝国的成功，大英帝国对世界历史的影响也毋庸置疑，但海盗之所以在这个过程中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和该国近代早期以来的政治现实、科技水平、王室和国家财力等多方面有关，也和君主的个人偏好有关，是时代赋予了英格兰海盗更多的机遇。

  读者可以从竹田勇的书里读到近代以来的海盗如何对当下世界有所影响，但也不必赋予这一群体过高的、理想主义的评价。诚然竹田勇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也以生动的文笔讲述了英格兰海盗的活动，但这本小书覆盖的内容非常有限，对于海盗活动的暴力和残酷也没有太多交代，多少还是有些浪漫主义。

  和万圣节的时候会有人打扮成杰克船长，但如此打扮的人并不见得真的想去当海盗一样，竹田勇即便对英格兰海盗有些浪漫主义的调调，也不直接说明他认可海盗的价值观。这里的赘言只是希望提醒读者：无论是学术性的海盗史，还是大众娱乐产品中的海盗，都只是展现某个时间的某一种海盗独特的经历。海盗史可以挖掘的内容还有许多，近年来也确实还有不少新作等待有兴趣的读者阅读和翻译。

  参考资料：

  一、竹田勇著，阿布罗洁译：《创造世界的海盗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二、安格斯·康斯塔姆，杨宇洁、赵国梅、董燕等译：《世界海盗全史》，解放军出版社2010年。

  三、Anders Winroth, The Age of the Viking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四、“Top-Earning Pirates”, Forbes, 19 September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