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诚/摄
泉村板梁
文/梁瑞郴
过了七层古塔,远远就望见那片村落。村头古槐虬枝逸出,积满的青苔诉说久远的岁月。小河蜿蜒流水,油光的青石板桥,不知深藏多少故事。从茶马古道始,马蹄声便不绝于耳,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将一时的繁盛送进了这个村庄。
今天你穿行于村庄纵横交错的村巷,仍可见当年留下的遗迹。客栈,银号,镖局,邮政……昔日的繁华依稀可见。
我六十多年前第一次踏进这个村庄,是姑妈用背驮进来的。
第一眼看到的是,村前一口又一口的泉井,汩汩滚涌的泉水,如银淌流,节奏分明的捣衣声,似如乡村的晨曲,槌出了村庄的勃勃的生机。
这是一个夏日的早晨,我从姑妈的背上挣脱下来,光着脚丫,站在泉涌四泄的井边,泉水的甜味好象沁进心田,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我用一种惊奇的眼光,打量连绵起伏,屋舍整然的这个好大的村庄。村庄由南向北,几乎看不到尽头。纵深由低向高,次第展开,飞檐画栋,翩翩欲飞。后山不高,但它涌起的绿浪,浓荫如盖,将整个村庄装扮得如青春少年。
在这个如诗如画的早晨,我一眼就喜欢了这个村庄。
此后,我多次往返于这个村庄。他永远像一座迷宫,给孩提的我无尽的好奇,捉迷藏成了我们不厌的游戏,姑妈的绝佳的厨艺,成了味蕾永远的诱惑,清凉的泉水,成了我夏日欢快的世界,金陵乡的乡音,成了一生的记忆。
它既是泉村,也是巨村,在我的印象中,它是湘南,乃至湖湘最大的村落,且一族一姓,在牢固的宗族制度的掌控中,形成一整套乡规民约的礼教。
礼教,无疑是中国封建社会中维系族群稳定的压舱石。但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曾愤怒斥其“吃人”的本质!
即使是回头审视,我仍然觉得这是鲁迅先生最伟大,最勇敢的发现。
他无疑是“五四”最尖锐的呐喊,是前驱冲锋陷阵厮杀中的呼号。
一切革命,往往都充满矫枉过正,那些冲决一切的洪流,总裏挟沉滓泥沙。
数十年后,当我一次又一次穿行于逼逼仄仄的村巷时,聆听许许多多乡村的秘闻故事,抚摸那些苍苍老老窗棂星门,啜饮一掬又一掬沁甜的井泉时,总感叹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维系这古老而庞大的村庄,这种无形的力量,莫不就是神神秘秘的宗法之绳,捆绑人们的手脚,从而达到某种平衡?
的确,在这个古老村庄游走中,目之所及,无论是门当还是窗棂,无论是厅堂还是天井,四梁八柱,都严格遵守古制,每一个符号,都表现出等级地位身份,而那是褥文繁节,那些充满仪式感的举措,都无形中让你形成“肌肉记忆”,从而循规蹈矩,沿着这条规定的道路前行。
因而, 从这个意义上说,宗法未免全是糟粕?这个古老而巨大的村落,有多少跌宕起伏的人生,有多少变幻莫测的世相,悲欣,喜乐,高尚,卑鄙,快意,沮丧,坚定,迷茫,人世间那一坛酸甜苦辣的老酒的味道,它都会有呀!
他一代代繁衍,传承,在风风雨雨中发展壮大,除了健全成熟的宗法之外,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弄这个村庄的命运,抚平人们点点滴滴的创伤,维系村庄的稳定与和谐。
我们在曲曲折折的村巷中行进,有人问我,这个村庄,几乎一律是青砖黛瓦,白墙飞檐,为什么难得一见旧时乡村那种,一边是高墙大屋,一边是低矮茅屋的景象?
游走,观赏,考量,思索,这种现象不仅仅是泉村板梁如此,湘南古村落的景象,几乎都具有这共同的特点,那些徽派特征的建筑,各家各户,除了体量的不同外,其身份等级,都只是严格的用某些象征性符号暗示,这种暗示,不排除某种等级威严,但他是含蓄的,非挑衅性的,还夹杂某些温和。
这让我想起十年前在印度看到的一种现象。
印度首都新德里,有一种现象,堪为世界奇葩,一边是美轮美奂的精致别墅,一边是用牛毛毡搭建的狗窝般贫民窟,且那些贫民窟竟然依墙而建,两者相安无事,共处一地,当我问及印度的朋友时,他们告知,印度到处是这种现象,这并不安全,这种双方的默契,形成一种贫富共处,相安无事的局面。
印度是弥漫宗教的国家,我亲见亲历了他的混乱,贫富差距,但他依靠古老的宗教,消弭了种种矛盾,在冲突,隔痎,对抗中求得某种稳定。
在古村板梁,我没有看到这种现象,它在承认差距,允许差距的同样,几乎达成某种共识,形成一种互助共存的局面。承认差别,实则是一种激发内生动力的必须。缩小差别,实则是一种命运共同的必须,而这两者在并行不悖的同时,就形成这古老村庄延绵六百多年仍生机勃勃的原因。
在黄克诚大将故居的下青村,在具有八百多年历史的吴山古村,在极具湘南民居风貌的小埠古村,在文化底蕴深厚的大湾村,在充满古今传奇的沙洲村,在极具厚重宗祠文化的金山村,湘南民居一个共同的特点,自然与人居的相谐,族人命运相生的共存,独乐与众乐的共声,这种古老的理念,是我们祖先的智慧,善良的生存之道。
村头,卖凉粉的刘大爷,爽朗的笑声又一次响起,在这个夏日的中午,他的凉粉的确“冰清玉洁”,在泉水的助力下,脆滑鲜嫩,爽口洗胃。
一个古老的村庄的今天,从笑声中是可以读出幸福的味道。我一面夸赞刘大爷凉粉,一面分辩他笑声的真诚。
我又一次仰望高台上的“望夫楼”,昔日的思念,盼望,都写满这座翩翩欲飞的小楼,这的确是一片多情的土地。
六百多年的时间,刘姓的祖先凭一己之力,开枝散叶,至今已繁衍九万多子孙。如果你今天站在“望夫楼”,遥望远方,望眼欲穿的决不是风一程,雨一程的归夫,而是目送这个古村山一程,水一程奋斗者的身影。
那永不枯竭的泉井,将是它青春生命的源泉!
一辆高速列车呼啸而过,将这个时代的颜色涂满了这个古村的天空。
梁瑞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现任湖南省散文学会会长,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曾任湖南省作协专职副主席、秘书长、毛泽东文学院管理处主任,《文学风》杂志主编。著有报告文学集《一万个昼与夜》《毛泽东生辰印记》(合作),散文集《雾谷》《秦时水》《华夏英杰》《欧行散记》等。散文《远逝的歌声》获中国作家协会和煤炭部第二届乌金奖,《雾谷》获全国副刊优秀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