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丘拦门田

　　作者 钟懿

　　“那个田，千万不能丢!”说完这句话，父亲看着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父亲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我至今还记得。

　　父亲所说的那个田，在我家门口的公路边，是从祖父就开始耕种的“拦门田”，它养活了伯伯叔叔，大姑小姑，一家人对之有着深厚的感情。田地本是庄稼人心心念念的宝贝。那个田，很多人想盘下来，据为己有，另作他用。邻居王某是其中之一，他想出高价让我们把那个田给他盖房子，娶媳妇。

　　父亲去世时的5年前，3个未成年的弟妹都在读书。父母没日没夜地辛苦，一年下来，往往入不敷出。刚刚工作的我，薪水也很少。当时父亲三天两头的生病住院，正是花钱的时候。邻居满以为可以顺利盘到我家的田，谁知我父亲坚决不给。此后，父母交代我们，并再三叮嘱：再穷不丢拦门田。

　　别人家的拦门田可能只是管护和收割方便，我家的拦门田不仅管护和收割方便，而且阳光充沛、水源充足、土壤肥沃、旱涝保收;更主要是与父辈们居住的吊脚楼构成了不错的风景，是“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风水宝地。

　　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突然住院了。我只好出门四处筹措药费。看到过去蛙鸣阵阵、稻花飘香的地方，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栋栋小洋楼，我羡慕的心理，滋生了无名的忧愁，想到母亲一人无法耕种那个拦门田，于是我请来伯叔姑舅商量，是否把拦门田让出去弄些钱，让母亲治病。

　　母亲得知我要打田的主意给她治病时，坚决反对说：宁愿不治病，宁愿马上去死，也不能当败家子，否则对不起你那刚死的爹。就这样，那一丘拦门田保留至今。

　　母亲对土地的爱由此可见一斑，也印证了“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的说法。她对土地的感情一点不逊色艾青。艾青用他那嘶哑的喉咙赞美土地，母亲用她的多病之躯抚摸土地，直至最后累倒在田间地角。

　　母亲死于去年5月，享年90岁。邻居说，她死的前3天还在那块屁股大的地里种菜。这话一点不假，因为大多数时候我回到家里，母亲都在那里劳作：不是给菜地松土，就是给菜们捉虫。我知道母亲一生与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真正做到了，生命不息，耕作不止。她死前耕作的那块地，是老家废弃的猪圈，非常肥沃，种下理想，就能收获希望。

　　晚年的母亲，虽不能像她年轻时那样上山开荒种地，下田插秧割谷，但她一刻也没有闲着。她把那有限的精力和对土地无限的眷恋全部献给了她的土地。她常常弯着腰，驼着背，戴着草帽，系着围裙，在那块空地上挥洒汗水，春种秋收。那青油油的葱蒜，那矮墩墩的白菜，那光溜溜的茄子，都是母亲滿意的战利品，都凝聚了她的辛劳和汗水。

　　节假日，我们兄弟姊妹从四面八方回到母亲身边，一边有滋有味地享用那些环保蔬菜，一边劝母亲：不要再种那块地了。她总是说，那么肥的地，不种可惜了。城里花钱买的菜有我种的这么好吃吗?那个“好吃”二字说的特别有力，显得非常有成就感。我常常这么思忖着，“她迟早会累死在这块地里。”果不其然。

　　那是母亲对土地最好的报答，也是她的宿命。我们做儿女的只有深深的敬意，包括对土地的感恩和敬畏：就是那块地，让母亲的晚年生活极其充实，让她对土地的爱恋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年轻时的母亲对土地的膜拜如痴如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就是“瓜菜代”的年代，母亲生下我的小妹，产后刚满月，就拖着羸弱的身子和父亲一起，在月光下开荒，在这里挖、那里钻，大块小块的荒地，被父母给开垦了出来。然后，又在月光下，种包谷，栽红薯，不断地向土地索取。用大地的慷慨给予喂养着我们，让她的儿女顺利度过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

　　当我还是懵懂少年时，母亲就带着我伺弄她的菜地。母亲的菜地，一年四季没有一块空闲，地里看不到一根杂草。因此，只要有月亮的夜晚，母亲常常半夜里还在屋后的山坡上与她的菜地对话。我常常在下晚自习后，拿着手电，哼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来到屋后的山坡上，穿过乱坟岗，从这块地找到那块地，来到母亲身边，背起她早已装好的一大背白菜、萝卜，或者红薯、土豆，披着星星，戴着月亮，吹着口哨，跟在母亲后面，踩着斑驳的月光，小心回家。

　　长期的耳濡目染，小小年纪的我从母亲口中就懂得许多关于土地的俗语：男人的地边，女儿的鞋边;人哄地一春，地哄人一年;积土为山，积水为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生四时，地生五谷等等。一天学堂也没进的母亲，简直无师自通地成了哲学家。是土地给了母亲的启示么?是的。我更加敬佩母亲，敬畏土地。以致于每每朗诵《我爱这土地》时，便激动不已，满含热泪。感恩土地的仁慈，因为它才让我们得到了生存的食物和优美的环境。

　　现在，农村的田地在荒芜，耕地在锐减，这是十分可怕的现象，要守住18亿亩耕地的红线，任重道远。

　　我常常徜徉在收获后的土地上，感受着土地容纳百川的宽广胸怀，也渐渐明白了：我们的肤色和土地之所以成为一体，是因为土地用它的食粮养育了我们;我们的生命之所以和土地生死相依，是因为土地用它的博大和宽厚容忍着我们的种种过失。我们的根深深地扎在这片仁慈的土地上。我们的生活会因为土地的赐予而丰富多彩。

　　土地呀，土地，我深深地爱着您，这片多情的土地。我时时吸吮着您母亲般的乳汁，天天感受着您春天般的暖意。

　　爹娘啊，爹娘，我经常告诫家人“宁失千金，不丢寸土”。我一定会守住这丘拦门田，让它四时八节，郁郁葱葱，果蔬满园。